闭关 (第1/1页)

    第四十一章闭关

    终于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身体，廷羲君从地上直起上半身，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衬着凌乱的黑发，不人不鬼，比方才受鞭刑时凄惨百倍。

    稍稍找回些理智，才反应过来，丹聿，正是他俗家本名。

    宛如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思绪，他心中泛起经久不散的诡异感，好似从无限接近真实的幻象中历经千辛万苦脱身，一眨眼又迷失在了诡谲瘴雾里。

    真是疯了。

    他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胡编乱造迷境的石柱。仿佛为了刻意避开带着预知意味的既定轨迹，他没有清理血迹，只草草整理了衣饰，回到金乌台后，也没有去主殿，而是前往自己闭关静修的石室洞天，一切都带着十足的逃避意味。

    一向心志坚定，确信人定胜天，何时如这般疑神疑鬼？

    然而，看到守候在通往石室必经之路上的身影时，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这是否说明，迷境中的一切，正在逐步发生，楚苇生注定会在今夜找回所有记忆，并对他认错，彻底舍去执念。

    不管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乱了阵脚。

    楚苇生见他满身是血，骇得倒吸一口凉气，不断追问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去找医修，反倒跑来这里，对此，廷羲君只沉默着摇头，示意无妨，趁楚苇生还未因恢复记忆的事向自己开口，几近仓皇地独自去了石室。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找真正的知情人问个清楚，谁知对方的态度显然是明晃晃的拒绝，连伤成这样都不许他近身帮忙。楚苇生低下头，手指蜷曲，不由得想起留音石里录下的东西，有了句无文的提示，他已经回忆起，在自小生长的地方，在仙盟众多尊长眼皮下，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试想，若自己是做师父的，恐怕不见得能像廷羲君一般大度，被最信任的徒弟趁火打劫，闹出此等罔顾人伦的丑事。都是自己的错，师尊再怎样怪罪他都不过分，可就目前而言，对方不仅没有逐他出师门，反倒待他如往昔，分明就是宽宥地给了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结合之前整理的时间线，脑海中大致勾勒出前因后果，私自回仙盟，趁人之危爬了师尊的床，设计遮掩，又跟着师尊去焚水谷，之后的事哪怕没有记起，也能猜想大概。

    无非是积年妄念一朝成真，更显寂寞孤寒，一夜纵情欢愉怎能不引人时时回味？邪念yin欲愈攒愈厚，总有再也按捺不住之时，便铤而走险，做下更耸人听闻的错事。

    可师尊竟然什么都不追究。

    故而自己还能忝居金乌台，以失忆为借口，好似无事发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背上沉重的愧疚和罪恶。试问天下又有几人为犯下大错的后辈能做到这般地步？师尊对他还不够好吗？他为什么要贪得无厌？

    此生无以为报，惟有敛起心思，安分守己，好好孝顺师尊，也是最体面的赎罪。

    待到妖族祸乱基本平定，局势稳定时，仙盟将邀宴八方来宾，犒赏盟众，各门派齐聚，因妖祸推迟多年的试炼会也将同时进行，且不说拔得头筹者可获准进入密藏阁任取一件不世珍宝，单单是这荣冠天下第一人的名头就令人心旌摇曳。

    心知自己修行的进度已落下太多，楚苇生此刻却坚定了信念。

    他必须拿到成绩，证明自己配得上师尊的宽恕信重，如今正是需要奋力一搏的时候，这些年师尊想必留了大小暗伤，密藏阁有不少珍奇灵药，或许能为师尊所用。

    其实他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神魂深处时时作痛的羞愧内疚和罪恶感稍微平息。

    那晚，他不知自己是怎样从外面回到小院的，整个人时而极度消沉，时而兴奋得几近癫狂，拔剑在庭院中玩命似的练起来，从月上中天，到晨光熹微，不知疲倦地挥刺出一套又一套的招式，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尽数锤炼至巅峰水准。

    精神和rou体的过度消耗，导致的后果不言而喻。事倍功半已是最好的情况，等他体力耗尽，半跪在地上连剑都拿不起来时，惊恐地发现自己非但没能有所精进，反而隐约出现境界倒退的前兆。

    当时在竹舍醒来，发现自己已结婴，却没有任何关于渡劫的印象，后来再细探，元婴品阶虽高，并不凝实，当务之急是潜心巩固根基，稳住境界，断不可急于求成，否则会为日后进阶到更高境界的突破留下隐患。

    但巩固境界耗时往往以几十年为基准，战事不等人，预计十年内便可结束，楚苇生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浪费了。

    第二日得知廷羲君闭关的消息，心中某根弦似乎被轻轻拨弄了一下。

    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楚苇生径直去了金乌台禁地私库，存着廷羲君多年积攒的灵石符纸，丹药法宝，楚苇生曾被允许自由进出，随意取用，只需及时报备一声。明知廷羲君闭关，无法查看取用记录，他下定决心钻这个空子，独自打开常年无人值守的库房。

    累积丰厚的库存被他连装带拿，竟看不出减消多少，提升境界所需的灵石、洗髓丹、造化丹几乎装满他的储物袋，楚苇生头一次感受到师尊竟有如此雄厚的家资，实在是……人不可貌相，毕竟他看起来一副两袖清风，不问世事的样子。

    比灵石丹药更多的是填满四面整块墙壁的书册，连天花板都做了悬吊框，装满怕潮的珍稀孤本，一眼望去卷繁帙浩，一本本数过去也怕是要花上几年，遑论书册之间还夹着无数注入灵力的玉简，不禁令人怀疑世间所有书本都集中于此。

    楚苇生头晕眼花地揉了揉脑袋，满载而归，正准备往专用来记录的石壁上添字，瞥到角落里一口落满灰尘的赭褐藤箱，里面露出一个布包，花纹隐约有些眼熟——

    他探查确认没有禁制，想了想还是伸手揭开那灰扑扑的布，露出里面古朴典雅的原色，以及光泽如新，温润剔透的方形玉石发冠。冠上装饰琢成重瓣莲花的形状，根部作了特殊处理，透出晚霞似的红，正中一颗儿拳大的东珠，滚圆晶莹，成色极佳，举世难寻。

    是十年前他送给师尊的生辰礼。

    当时惹师尊动怒，连人带东西被丢了出来，他还以为这没送出去的发冠已遗失，原来是被随手放在这里了。

    正好，上面有许给句无文的赤陨鱼鳞，赤陨鱼早已绝种，世上仅有的九瓣鳞片还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集齐的，左右不过是没人要的东西，他作为前主人，自然有优先权。

    鱼鳞贴在重瓣莲的内面，必须砸碎内部的花瓣才能全部取出，楚苇生到底没忍心对这件名家大作下手，只抠走东珠，揭下中心最容易取到的三片鳞，盖好包袱，离开了库房。

    句无文如愿以偿，这意外之喜令他眉开眼笑，再望向楚苇生，那日的失态仿佛只是个短暂的梦，这位师兄又恢复了和廷羲君如出一辙的气度，连修行也紧跟其步伐，宣布要闭关。句无文刚得了好处，连声答应会照看好金乌台，督促弟子们习剑练功，不惹是生非……

    马不停蹄地来到鹿鹭涧，上一次见到此处场景，还是做下那等事后匆忙逃窜，如今心境已大有不同，他要尽快进阶，要用优秀的战绩洗刷所犯的罪孽。自我折磨了一天一夜，想赢想得快疯了。

    方才极力掩饰才没在师弟面前露怯，他很清楚，只有比别人强出许多倍，让人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而不能只超出他们一个努努力就能赶上的程度，不然难免有人生出取代自己成为首徒的心思。

    这种想法如此偏执狭隘，可他浑然不觉。

    他会成为师尊的唯一，师徒界限内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