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天下白 (第1/1页)

    余疏浅领路带路远从伏龙寺山门出去，绕到后山时天还是黑的，余疏浅打着手电筒，走在荒芜的小径上路远突然有种前往凶杀现场的感觉，他是被害者，余疏浅显而易见就是凶手了。他们走了快半小时，走到了后山的某一个地势平坦的断崖上，余疏浅说这是他以前偶然发现的一个观赏日出的好地方，视野绝佳。

    余疏浅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扫掉上面的尘土，再垫了一件没有派上用处的雨衣，他说，一会儿可以坐在上面看，这可是VIP座位，会比在伏龙寺云中松附近看震撼得多。路远点点头，两个人依旧站着，谁都没有坐下的意思，余疏浅手电的光随意地照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光线之外晦暗不明，路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余疏浅背着包站着。

    余疏浅突然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你。”路远漫无边际地想道，你就一件事？如果要问的话，自己恐怕有成百上千件事情要问。但是想问的太多了，问出来的回答自己又不见得能够接受，知道了还闹心，有时候就还不如不问，不如装聋作哑了事。

    路远道：“你说吧。”

    “你的父亲叫什么？”余疏浅问道，他们的位置离悬崖边不远，往前快跑几步就要栽下去的距离，这个位置余疏浅只要往前推一把，路远没准就能踉跄着掉下去，这个地方没人会发现。听起来余疏浅问的像是一个送命题，莫名其妙，且与上下文毫不关联。

    “路青松。”路远说道。

    “你就是路远。”余疏浅说的这句话仿佛他头一天认识路远，从来不知道路远姓甚名谁一样，他接着说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

    灯火如豆，余疏浅从上锁的八宝柜倒数第二层中翻出来寺庙的弟子名录，随着经济发展，伏龙寺招收的俗家弟子越来越少，已经鲜少有人家愿意把孩子送上寺庙苦修，因此伏龙寺在十年前就不再对外接收愿意学武的孩童。余疏浅离开寺庙之后，那一批孩子陆陆续续离开寺庙，前后有五六年的时间才全部走完，只有两三个留下来愿意剃度修行。这些孩子的名字在送入伏龙寺时都被圆相大师记录了下来，最后尘封在柜中，再未翻出来过，直到今天。余疏浅轻轻翻动着，泛黄的纸张已经很脆了，墨迹渗透纸背。每个孩子圆相大师都记录了送来的时间，初到寺庙的年龄，姓名与家乡，家里人口等信息，且记录了离开的日期。

    余疏浅正在寻找自己的名字，在翻动的过程中，他忽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不由地停下手，他差点就忽略过去，因为这只有短短一行，夹在上下两个人中间。这一行字写道：路远，路青松之子。别的一概没有，这很奇怪，极少量的信息说明他的身份特殊，因此无需过多记录。他盯着这七个字，目光灼灼，几乎要把纸张戳出一个洞，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这本名册中里看到路远的名字。诚然，路远并不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名字，全国范围内找出叫路远的人没准能找出上万个。如果圆相大师还能开口，他或许还能问出更多的信息，他头一次遗憾自己的动手太过果决。

    余疏浅想起来，他最初看到路远穿着休闲西装，逆行穿过人群时，这个白皙俊秀的年轻人使得他一下子就唤起了心中的某段回忆，或许那个有钱人家的孩子长大之后就是这副模样，尽管他对于那个小男孩到底长什么样，已经失去了概念，记忆中的面容相当模糊。当路远的视线扫过自己时，余疏浅鬼使神差地笑了，然后向他搭话，说，看我做什么。

    他曾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把童年相关的记忆记得不再那么深刻，但事实上它们就像不死的幽灵一样，在某一个瞬间就会在角落中扑向他的脑海。

    “我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路远说道，“路青松与我八字不合，不少大师说我的命格妨碍他的官运，恰逢那段时间路家的官路前景惨淡。他信以为然，因此把我寄养在他捐过香火钱的寺庙。我先后随着他的岗位调动，去过不少省市的庙宇，伏龙寺是第二回，路青松在这里捐了一盏五十万的长明灯，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如果你和我一样，那一年也在伏龙寺，或许你见过我。但我没有和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交流过，我只是偶尔看着他们练功。所以，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路远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语速不快，余疏浅把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余疏浅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那段信息，或许路远并不是那个孩子，他只不过是把童年的幻梦和自己的欲念进行了移情，所以才生出了如此多不切实际的期待。这顶多说明余疏浅从小的审美取向就很固定。天底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么。如果是，那么路远为何没有在此时提出，也许他觉得并不重要，更有可能他已经忘记了。

    余疏浅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叫路远闭上眼睛，路远很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听到一阵拉链拉开的响声，余疏浅似乎从背包里拿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多半装了衣物。余疏浅走到悬崖边上把这袋东西丢了下去，很久他都听不见回响，毕竟这袋东西不重，即使触底了，在风中也很难被听见。

    余疏浅没有叫路远睁开眼，路远就一直闭着，在黑暗中，他只能听见余疏浅在附近徘徊，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余疏浅停住脚步，问道：“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会？”路远问。余疏浅说：“这个地方，我就算杀了你，也没有人会发现。”

    “那你会吗？”

    余疏浅走近路远的身边，单手捂着他的眼睛，路远听见了一阵轻笑，但他不清楚余疏浅的脸上是不是同样带着笑意。”我不会，我是来带你看日出的。“余疏浅想了想，说，他看到天边似乎开始亮起来。于是他放下手，叫路远把眼睛睁开。

    天光破晓，驱散浓重的黑暗，余疏浅关上手电，他与路远视野所及之处云海翻腾，仿佛炉火已被点燃。山顶的朦胧雾气渐渐散去，金红色朝霞从天际晕染向云端，如同满海金波粼粼。数道红光从交界线上迸发，紧接着红日仿佛被漫天霞云集合万顷之力托举着上升，又如同生在混沌中的凶兽在天地孕育中破壳而出，使得惨白的天空染上血红色的光芒，无声中似乎有奋力挣扎的嘶鸣。这一轮红日越升越高，数息之后，天地间晦暗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