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_脏狗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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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脏狗 (第2/2页)

而锋锐的水液也顺从着唯一能正常运转的本能陡然摔到恶浊的石砖路上,溅起脏污的水花,水花又迸溅上桑赛特的裤脚。而桑赛特,这个好脾气的男人,他就和远方荒芜的旷野一样温和,细碎的沙砾只是粗砺却不会划伤过往的行者。蓬乱的棕发掩盖下金棕色的流淌,柔和地接纳着翡翠色的尖锐。

    他捡到了脏狗。

    捋过朗姆厚重的长发掖到耳后,露出迷蒙不清的面庞,汗涔涔的触感,柔细的发丝像是生生不息的海浪,或许他就是一片海、一小片无法挣脱束缚,永恒凝滞于过去的深绿色的海。就这样抬起这一片凝固的海,托举起这一股沉重的洋流,似乎在脏热潮湿的里膨胀呼啸,本是健硕矫捷的高大身躯如今和被摆到大理石岛台上发酵蓬松的小麦面团别无二致,鲨鱼尾像是在墨黑色浪涛下颠簸的浪板一样震颤着附上桑赛特的小腿寻求支撑,坚硬的盾鳞擦过裤腿拖拽出湿乎乎的殷痕,他低垂着高傲的头颅,含糊咒骂着他正倚靠着的那唯一肯伸向他的手。

    带着摇摇晃晃的海盗穿过街道的嘈杂喧嚣,空瘪的烟盒,打碎的酒瓶和用过的避孕套滚进水沟,老鼠悉悉索索地跑过下水道,垃圾聚集堆成落魄者的营地,一步一下沉入泥泞,带着熏人的酒味,凝固的朗姆酒海洋被日落的旷野拖拽着走出逼仄的小巷,留在背后的是不堪的污渍,还有流淌干涸的暗红色血液。

    踏上咯吱咯吱的木质台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翘起的木屑在手背留下红痕,钝痒的刺痛感。炽热的鼻息铺洒在颈肩,隐约能感受到扎人的胡茬蹭过并不柔软的夹克上,像是沙滩上海潮未卷走的碎贝壳,尖锐的边缘挂满蔫掉的,结上盐粒的海藻,还有结块细碎的深棕色湿沙。干瘪炸起弹簧的床垫上似乎还残留着上一任房客的毛发,窄小摇晃的窗在落灰掉皮的粉白墙的重压下被挤得歪斜。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这座颓烂的城市只有淌涸的腐败欲望,金玉其外又败絮其中,就像是此刻趴伏在床上因醉酒而麻木呻吟的贱烂魂灵,被精致昂贵的美丽皮囊伪装成一件待价而沽的上好商品。悲哀凝结在他的眼眶,结上霜,凝出水,变成翡翠色的琥珀糖,用脆弱的糖皮裹住无力软弱的内心。他逃避着,逃避着过去又只有过去,被戳破了便像一条凶兽一样弓起身子,却又把柔软的腹部暴露,连苦行也永远无法得到宽恕,却妄图用假象蔽目。

    桑赛特的手搭放在精致的皮囊之上,解开那紧缚的束腰,被酒水灌得软烂的鱼尾试图阻止,但最终只是搭放在腕侧,他做不到拒绝,从来都做不到。不论是命运给予他的苦难,还是苦难带来的疼痛,他都做不到拒绝,只能全盘接受,然后任其在心里最阴暗的角落里发酵变质。葡萄可以酿造成天鹅丝绒般香醇的美酒,但悲哀不会,悲哀只会恒久存在,如同癌症一样扩散增殖,最后变成丝网膨胀的霉绿色菌落,寄生在宿主的心脏里吮食血rou。

    皮革的约束被摘下,但过去无法被摘出,它填充了干瘪的皮囊,即便它们是发霉的糜烂的腐朽的———那也好过空无一物。但酒精,它是个狡猾的欺诈犯,它用辛辣的幻像麻痹人们岌岌可危的神经,然后又把现实血沥沥地摊开摆放在他们面前,哦,可悲!

    挣脱了些许束缚的海盗蜷缩着侧躺在冷硬的床板上,无机质的翡翠呆滞地倒影出铅灰色的天空,一抹暧昧的脏。他被过去所纠缠,潜入记忆的深海又被名为灾祸的轇轕海藻绞缠。这时候应该去唤醒他吗,唤醒一只只有过去的野兽,然后让他清醒地崩溃而不是混沌的下坠?桑赛特早就过了去戳破他人幻想来证明自己真实的年纪,所以他放任了朗姆的精神放逐。

    但看不见的并非不存在,它们只是藏起来了但依旧蛰伏于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次更加声势浩大的进攻。于是在被朗姆酒灌醉的悲哀中,年长者光鲜亮丽、尖锐却又脆弱的外壳被从内而外地攻破,海面之下汹涌的暗流终于露出了端倪。起初只是小腹的颤动,紧接着是嘶嘶的哽咽,然后———泪水,炽热而后冰冷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濡湿了华丽的眼罩,划过眼角拖着盐渍的挂痕流淌进入墨绿色的海洋。他无声地哭泣着,似乎是想要嘶吼但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哽咽的收气,就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

    来势汹汹的崩溃再一次击垮了这条残破的鲨鱼,靛蓝色的悲怆浸泡在无色的泪水中顺着时间的沟壑滑落,被剧烈的咳嗽与呻吟挤压进泛黄的枕头,狰狞的黑色萱草纹身横亘在他的胸膛,忘忧草的枝条附生骨上,分泌疲塌的毒液,他的双腿痉挛着,鳞片剐蹭布料留下腥湿的海水气味。悲戚的,惶恐的,不甘的,一切苦涩的情感在一声声声嘶力竭却无声的恸哭中归入沉寂,他依旧没能走出去,更不可以走出去。

    这是桑赛特无法干预的自我,也是他无法理解的哀痛,他知道朗姆的悲剧为何而起,是绝对的压迫,是无休的暴力,是权力的强制,是无法看见明天的无奈,是变成怪物的痛楚,更是朗姆为此而扭曲的价值观,可悲,是的,可悲又无可奈何。他恐惧着过去,恐惧着过去的不堪会重见天日,但除了过去又一无所有。所以他用酒精去麻痹自己,在浑浊的夜空下倒地不起,似乎这样就能阻挡过去恶意的凝视,他是永远在用性命作为唯一赌注的赌徒,并非是因为价格的高昂,而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拿出的筹码———反正,等到满盘皆输的那一天,也不过又是一无所有。

    他怯懦,他逃避,他的悲伤永远如影随形,正如同他身上的伤疤,他依旧在无声的哭喊着,就像是要把灵魂呕出一样。他无视了身旁的一切,肮脏狭窄的旅店,下陷速朽的石道,粗野庸碌的人群,以及,以及———

    桑赛特拥抱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从胸膛中传递,传递到那一个湿漉漉的灵魂。即使桑赛特无法理解过去,正如同朗姆无法看到未来一般,但悲剧的起始从不仅指向毁灭,他们棱角相抵,在无法融解的隔阂之上相拥,是残缺者们的取暖。

    在缺氧带来的眩晕中,海洋尖锐的利齿咬在旷野的颈侧,血液的腥锈从伤口处流散,直到填满酸涩的口腔。他们在伤口的疼痛中短暂地理解了彼此。

    ———以及阴沉暗淡的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光,这座颓烂的城市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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