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逢平生 (第1/2页)

    薛一那位在府前任差的远方表亲姓霍，名平生。

    霍平生原是江南武门出身，家道中落后，曾随母亲北上投奔薛家，在薛一家暂住过一段时间。

    薛一上次见到霍平生的时候，还是几岁的年纪，他一脸傻样儿地拉着人家，喊人家霍jiejie。

    其实这也不怪薛一眼拙，霍平生小时候粉面圆脸，容貌可人，又向来循规蹈矩脸皮薄，禁不住薛一番逗弄，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像极了小姑娘家羞答答的样子。

    薛一幼时调皮捣蛋，又仗着在家中受尽宠爱，所以没少欺负霍平生。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曾经被倒挂在树上的自己扮个鬼脸都会吓哭的家伙，会在从军后重返江浙平倭，又归于齐都督麾下，随千军万马逼宫京城，最终得到新帝青睐，成为府前近卫。

    虽然同属禁军，但自昔年一别，二人多年不曾联络。在宫中偶尔相遇，也是遥遥一瞥后，各自移开目光。

    薛一在街上来回踱步，三过霍家门而不入。

    雨越下越大，薛一手抬起又放下时，被身后一道暖光照亮，回头一看，可谓冤家路窄。

    只见霍平生撑一把伞，执一盏灯，站在漫天雨色里。分明一直站在檐下，未淋过雨，薛一却觉得自己被天上这一盆雨浇到头，脑子里都进了水。

    霍平生也是诧异的，似乎没有料到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还被抓个正着之人，竟是故人。

    两个都没有被雨淋到的人，却像是被雨声砸傻了，呆呆站在门口，不发一言。

    最终还是薛一率先打破沉默，他挠头笑了笑，拘谨又有些难堪：“这雨忒大了些，能让我进去避一避吗？”

    薛一觉得霍平生叹了口气，但雨声太大，他没听真切。不过霍平生进门后，并未带上门。薛一反应迅速，鱼一样就滑了进去。进门后，他追上霍平生的脚步。

    霍平生的伞向身侧倾了倾，将薛一罩住。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素来粗心，薛一未曾留意。那把为他倾斜的伞，让他即便走出廊下，也未曾被雨打湿。比起落雨和自己，他的心思明显更在这位故人身上。这人面容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比起小时候，平白多了些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峻。昔日如水的少年人如今冷若冰霜，再不可同日而语。

    霍平生眉峰上有道细疤，站在远处看不出，近看时却触目惊心，稍长一丝，就会伤到眼睛。

    “怎么弄的？”薛一碰了碰自己的眉毛，问霍平生。

    霍平生摇摇头，薛一明白他的意思——不想说。

    薛一也不好意思接着问，索性自己回答自己：“以后小心些，这么好看一张脸，要是弄破了相，得多少姑娘伤心。”

    霍平生脚下一顿，眉头皱起来，依旧不发一言。薛一朝他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薛一觉得霍平生又叹了口气，这人分明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如今却像个老头一般，走上几步就要叹气。

    他被霍平生带进屋里，霍平生却没有落座，而是亲自去给薛一泡茶。茶泡好以后，他给薛一倒上一杯，再亲手将茶端给薛一。

    薛一登时受宠若惊，四品近卫大人泡得茶他不敢不喝，更何况，还是亲手端给他的。就算这里面掺了鸩酒砒霜，他也得甘之如饴。

    带着视死如归的架势，薛一接过茶杯后仰头就灌，结果被茶水烫了舌头。

    其实霍平生本意是觉得薛一在秋雨中呆久了，想叫他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没想到薛一会喝得如此心急。

    薛一吐着被烫到发麻的舌头，“嘶哈嘶哈”抽气时的样子像条小狗，他下意识地将头转到霍平生面前，想叫这人帮自己吹一吹舌头。只见霍平生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薛一才察觉自己这念头有多离谱。于是他只好用两只手扇风，努力给舌头降温。

    好在一旁就有凉水，薛一借着霍平生的手喝了几口，才觉得好了些。可舌头还是被烫出个白泡来，他把舌尖夹在齿间，企图用咬住舌头的疼痛去缓解被烫的感觉，以毒攻毒。

    霍平生仍举着杯子，慌乱之中，薛一的掌心贴在霍平生手背上。肌肤触碰时，霍平生的目光落在那被夹在雪白齿间的一小节粉色上。平时见不到，这下见到了，不免贪看了些。

    薛一缓了缓，才对霍平生开口道：“今日来找霍大人，是有事相求。”

    霍平生显然不喜薛一对自己的称呼，但他还是点点头，取出纸笔，放在桌上。

    薛一见他依旧如此，不禁回忆浮现。霍平生总是这样，他明明会说话，却总在自己面前装哑巴。他理所有人，唯独不爱理薛一。

    曾经也是这样，薛一幼时一声懵懂的“喜欢你”，只换来长久的沉默。他甚至不愿意回应一下自己，哪怕是拒绝的话，他都不肯和自己讲一句。

    这番轮到薛一叹气，想不到两个人再次相对而坐时，比起幼时嬉闹，徒留满腔郁闷，叹不完，道不出。

    “禁军里有个叫怀翎的，与我私交甚好。不知为何，今日被皇上刁难。他分明只有从六品，却被叫去府前任差。”薛一将怀翎的情况向霍平生说明，“他是我大哥，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如今他有难，我也得帮帮他……”

    “薛家曾经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也曾帮过你，你若是还记得我家这点好，就求你帮帮我大哥，多提点他，别叫他被过分为难，更别让他御前失仪。”

    雨下得更大了，屋中只闻雨声。霍平生分明面无表情，可薛一却在无声的环境中，感觉到霍平生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差了。从军后的数年里，这人似乎变得更加人情不通，油盐不进，烟火不食。

    见他如此，薛一长叹一声：“你可以开条件，只要我薛一付得起。”

    霍平生一双眉毛彻底拧成了死疙瘩，他张了张口，可能是想骂人，但还是收住了，最终拿起笔，在纸上落字道：“他待你如何，叫你如此死心塌地。”

    府前多事，他并非全然不关注薛一，且早就知道薛一结交了个胡人，还与那胡人私教甚好，却没想到已经好到了这般地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薛家家训如此。”薛一说，“祖母去世后我守灵那几天，是怀翎替我上的夜差。”

    霍平生笔锋一顿，眼神黯淡了些许，徐徐在纸上写道：“如今你家中，可还有人？”

    “没有啦。”薛一云淡风轻，“有时候想想，薛家真是成也恩义，败也恩义。不能辜负先帝提携之恩义，却又不忍看世间生灵涂炭，所以薛家长辈，大都自裁于前朝末年，后来就只剩祖母与我。”

    “如今在禁军中能有个说话的人，我也格外珍惜。”薛一笑道，“而且这人和你一样，都闷闷的不爱说话。不过他比你强些，至少会开口和我讲话，不像你，惜字如金，从不肯与我讲话。”

    霍平生开口，却没有发声，唇形上来看，是个“我”字。他抿嘴垂首，在纸上写道：“我并非不愿与你讲话。”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讲话？”

    霍平生给不出解释，薛一也不为难他：“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